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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魂

张军

                 一
  “千载灵泉古道场,数朝名胜冠诸方”。潼川府遂宁县的蜀中名刹灵泉寺相
传为观音菩萨的出生地和出家地。二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生日,每年快到这一天
的时候,全国各地的朝拜香客便纷纷来到遂宁县参加这里一年一度的观音香会。
这一年也不例外,刚到二月中旬,四川的、云南的、贵州的、甘肃的,甚至还有
东北的,来自各地的香客将这个小小的县城挤的满满当当。城里城外的店栈民房
都住满了客,小街小巷都挤满了人,但有集市之处,都只见人山人海、万首攒动、
摩肩擦踵、喧声鼎沸,比起过年的时候不知还要热闹多少倍。
  到了二月十九这一天,香客们开始了“朝山晋香”,结队朝拜观音菩萨。去
灵泉寺的朝山队伍一队接一队,人数最多的朝山队伍甚至有二三里地长。都打着
彩旗,抬着圣驾,举着九品大蜡,端着盛有盐、茶、香、花、果、宝、珠、灯、
水、衣的香盘,腰系着书有“朝山晋香”四字的黄色围裙,口念着“南无阿弥陀
佛”,吹箫的吹箫,吹笛的吹笛,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场面极是盛大。
  遂宁县本县大户程家的女眷已经在城外卧龙山上订下了南北顺客栈的房间。
程家的三个女主家带着七八名丫环小厮住在了那里。程家的老太爷名叫程启山,
是个致仕多年的三品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做程贤德,五十岁,是个举人;
小儿子叫做程贤举,四十出头,是个秀才。两个人都已成了家。因为老太爷程启
山刚刚在去年年底过逝,所以两兄弟尚未分家,仍住在同一个府中。靠着几十倾
地和五家绸缎庄子谋生。
  程启山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年纪最大,已经远嫁到了广东;二女儿程氏在
家中排行最末,三十五岁年纪,十多年前招了个上门女婿,也姓程,叫做程寒肖。
程寒肖在三年前早逝,留下一个儿子,这一年已经十五岁了。
  这日住在卧龙山上的三个女主家分别是程贤德的妻子程柯氏、程贤举的妻子
程梅氏和程家小女儿程氏。因为程家是南北顺的老主顾,每年二月十九都要在此
住上几日,而且出手十分大方,所以南北顺的店主早就给程家女眷预留了一个院
子。
  二月十九日卯时四刻(早晨六点钟),程家三人就早早带了仆从从南北顺客
栈出发敬香去了。先到山下灵泉寺朝拜了观音。出了灵泉寺,一行人夹在香客人
流之中,又向山上走去,再去广德寺参拜佛祖。广灵寺是主领蜀、滇、黔三百多
座山寺,受过十一次敕封的西南名寺,所以但凡这一日参拜了灵泉寺观音的香客,
无不到此寺再拜佛祖,以表虔心。
  程家三个女人敬神拜佛不能坐轿,平日不出深闺的小脚女人哪里受的了这长
的山路,虽是由仆人搀着,仍是越走越慢,步履蹒跚。到了巳时中的时候(上午
十点钟),才看到广源寺前面那座高高的御赐牌坊,上边鲜红衬底,上书六个大
金字:“西来第一禅寺”。
  大奶奶程柯氏停了脚步道:“可累坏我啦,咱们歇歇再走吧。下午还要去城
隍庙烧圣驾、灵宫,还要守到三更烧子夜香,保一家子平安。一直这么赶可受不
了!”
  二奶奶程梅氏也道:“我也腰酸的紧。这里正好有块平地,小吴子你让那个
闲坐的人行个方便,让我们姐三个过去歇一歇。”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往路边一块石坪走去,程氏随意的向山对面望了望,突然
啊的叫了一声,两眼发直,身子打颤,像中了邪似的。程梅氏好奇的顺着程氏的
眼光也向对面看去,只见对面隔着一条山涧的山路上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块大
青石上向这边张望着。那人瘦长脸,大眼睛,极浓极重的眉毛,留着两绺八字黑
胡子,穿一身靛青夹袍,外套着青缎子套扣背心,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那人
一边朝这边望,还一边笑着,一脸鬼魅之气。程梅氏见了也吓得脸色惨白,连步
子也走不动了,只觉的心脏怦怦直跳,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这时,只听
大奶奶程柯氏一声惨叫,竟扑嗵一声晕倒在地。
  几个小厮急忙过去,又是捶背又是朝脸上泼水,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程柯氏弄
醒。那些跟着侍候的丫环们,却是吓的一个个目瞪口呆,如木雕泥塑一般。程柯
氏悠悠的醒来,嘴里喃喃道:“我这是在哪儿啊,不是进了阴曹地府了吧。”
  小吴子将程柯氏搀住道:“大奶奶,您还好么样的在阳世呢。我们这些奴才
们还都在您身边侍候着呢。”
  程氏略胆大一些,走到程梅氏身边道:“二嫂您方才也看清楚了吧,那人像
不像我家逝去的那口子。”
  小吴子向山那边望望,见大青石上的那个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才道:
“姑奶奶,我看也像。不仅像,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当年下棺时穿的寿衣呢。”
  程梅氏微喘着气道:“虽说世上模样像的人有的是,可这么一般无二的恐怕
没有。瞧他方才朝着咱们那阵子鬼笑,就像跟咱们是老熟人似的。你说怪不怪?
是不是大白天遇上鬼啦?”
  程柯氏向她们摆手道:“快别提了,快别提了。越说越怕人。亏着是大白天,
还有这多的人,不然我真是要被吓死啦。”
  小吴子见程柯氏等人还吓的安不住神,连忙改口安慰道:“几位奶奶、姑奶
奶,往上供着佛祖,往下奉着菩萨,中间夹着满山的人,又是青天白日的,太阳
晃的耀眼睛。哪里能有鬼?是鬼还能挑这个日子出来啊?不是诚心和菩萨过不去
么?我看一定是个过路人,不过是长的略像一些罢了。”
  小吴子虽是这么说,程柯氏和程梅氏仍是放不下心来。程梅氏道:“咱们一
会儿进了寺也别祈什么福啦,就求佛祖保个平安就知足了。香火钱再加一倍,不,
再加三倍。”
  程柯氏也道:“子夜香也甭烧了。大白天的我还害怕,夜里守着还不吓死人。
早拜了佛早回家,今天就下了山回城吧。”

  一行人进了广德寺朝拜完毕,捐了香火钱,连忙赶下山来。也顾不得脚小腰
酸了。哺时(下午三点钟)便回到遂宁县城的家中,程贤德上午方看了铺子,下
午正在书房练字,听说这一干人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觉的奇怪,走到卧房里问程
柯氏道:“出了什么事了,回来的这么早?不是还要烧子夜香么?”
  程柯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道:“秋月,给我捶捶腿,这辈子没这么赶过路。”
  程贤德急道:“看你们跑的一身泥、满脸灰,难道鬼追不成?”
  程柯氏冷笑道:“你可是说着了,真是遇鬼啦。”遂把卧龙山上看到死去的
姐夫程寒肖的事说了。
  程贤德听了也是一惊,遂又笑道:“天下之大,有几个长相酷似的人又有什
么奇怪?况且这几日五湖四海的来了不少外地人,就算碰着长的像程寒肖的人,
也是很自然的事嘛。”
  “不光象,他穿的那件衣服和程寒肖入棺时穿的寿衣亦是一模一样的,就连
腰间扎的玄带也一样。就算这也是个碰巧的事。那他干么一个人站在大青石上朝
俺们笑?”
  程贤德听的心烦,不耐烦道:“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正说话间,有人在门外道:“大哥!”
  程贤德听是弟弟程贤举的声音,道:“是二弟啊,进来吧。”
  程贤举一走进来就说道:“大哥,方才小莲(程梅氏的小名)说她在卧龙山
上看到了程寒肖。我说她是看花了眼,她却说嫂子和小妹还有十几个小厮丫环都
看的分明。您说怪不怪?”
  程贤德看了看他道:“你也是庸人自扰,这件无聊的事情也值得巴巴的跑过
来告诉我?不就是看到一个面貌与程霄寒相似的人么?那人朝她们几个娘们笑了
笑,谁知道是存了什么心,就吓成这个样子?”
  程贤举低低说道:“大哥,我倒是不信什么鬼神?我是怀疑,三年前入棺的
那个人是不是程寒肖。当年程寒肖已经让雷劈的不成个样子了,谁又能认得出来
是不是他?”
  程贤德拍拍他的肩,也低声道:“你放心吧。就是把程寒肖烧成灰,我也认
得他!”

              二
  转眼到了三月三,眼看着就到了程贤举三女儿三月初五的十二岁生日,程家
为老父守孝也过了一百天了。程贤举一共三个女儿,最疼得便是这个,自然要好
好的大过一番。他也觉的大家闷了一百多天,该活络一下子了。就找了老大程贤
德商量着要请戏子唱两天堂会。程贤德看着程柯氏等人自从上次从卧龙山回来,
一连十几天打不起精神。便道:“既然是小侄女过十二,理当请个堂会贺一下。
我看弟妹和你嫂子前些日子也受了些惊吓,正好请了戏子来热闹热闹,为她们压
压惊也好。”
  两个人商定,立刻就叫人下了单子,请了潼川府有名的王家戏班子唱昆腔。
三月初五晚上,在府内二进院里,面南背北搭了戏台子,对面搭了看台。一溜溜
茶向矮椅布置的齐齐整整,摆了各色点心瓜果。到巳时的时候(上午九点钟),
人就都渐渐的上来了。因为刚刚父丧不久,并没有请外人。除了程贤举这一辈的,
还有程老太爷的两个遗孀,一个是在正太太死后才被扶为正房的程钱氏,也有六
十二岁了;一个是从戏班子里娶过来的太姨奶,叫做程岳氏,只有四十二岁,但
看起来还要年轻一些。另外还有大房唯一的儿子程寅艾,二房的三个女儿程宝莲、
程宝荷、程宝兰,程氏的儿子程宝筹。管家贾成因为和程家关系非同一般,也被
邀到席上,还带着妻子贾氏和女儿贾珍莲。
  掌班老头送上戏单来,太奶和太姨奶都不肯点戏,程贤德便先点了一出《加
官》;程柯氏爱看武戏,点的是《伐子都》;程贤举没儿子,照例点了《张仙送
子》;程梅氏也不肯点戏,让程氏点,程氏点了《三代荣》。程贤德又让管家贾
成点戏,贾成再三谦让,最后才点了一出《封赠》,嘴里还道:“这个吉祥,让
程家各位早晚都得着封赠。”
  程贤举笑道:“这个戏点的好,是个好口彩。”因为还有两出戏没有点,便
让小辈拿了戏单点戏。程寅艾也不愿点,倒是二房的三女儿程宝兰不客气,嘴里
道:“今日是给我过寿,自然得让我点上一出。”遂点了一出《牡丹亭》。程梅
氏看了微嗔道:“这是怎么说的?小女孩家怎么点了这出戏?”
  程贤举爱女心切,护道:“今个儿就由了她吧,再说这出戏也不是什么风月
戏,巡抚老爷也爱看呢。”
  最后一出戏没人点,程宝筹拿了戏单道:“既然没人点,就让了我吧。我点
《血溅鸳鸯楼》。”
  程氏听了,照着程宝筹脑后就是一下,骂道:“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你点什
么血呀溅呀的。”
  程宝筹梗一梗脖子道:“又不真放血,怕什么?点这么一出戏,也好杀一杀
这里的一股子邪气。”
  程贤德见外甥说话夹枪带棒,知道他素来就是这个脾气,也不理他,又让换
了一出《珍珠衫》。
  点罢戏后,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不久就听一声锣响,几声鼓点,筝
弦号琴、唢呐二胡一起响起来。一个小生走出来场来,唱道:东浙才人,西泠秀
士,争夸盖世名流。青云有路,不患步瀛洲。系足红丝未定,妙年华虚度春秋。
红衾冷,兰房寂寞,午夜使人愁。
  程贤德听这个小生唱的熨贴入神,演的描慕尽致,不由喊一声好。

  一直唱到快到亥时的时候(晚九点),最后一出戏上场了。《珍珠衫》的旦
角王三巧袅袅婷婷的走出来,如风摆荷花一般。这个女旦年纪又轻,长的又好,
衣服又艳,一出来便把程贤德看呆了。程柯氏见程贤德看的忘乎所以然,用脚踢
踢他,轻声道:“看戏也得有个正经样,亏你还是一家之主,在小辈面前也不收
敛一些。”
  正说着生角陈大郎也出来了,却见陈大郎后边跟着一个伴作书僮的戏子走到
台前,转脸向台下看了看。程贤德与那人对视了一眼,身子一抖道:“果然是
他。”
  程柯氏怒道:“她什么她?”一边骂一边向戏台上看,却也不由哆嗦了一下
道:“怎么又是程寒肖?”
  程贤举也看见了,急忙让人将掌班叫过来问道:“方才那个跟着陈大郎上场
的书僮,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进的戏班?”
  掌班听了却显出茫然的样子道:“只有王三巧和陈大郎两个人啊。哪里还有
书僮这么一说。”
  程贤举听了,只觉浑身一凉,一股莫名的恐怖笼罩了全身。

   三
  三月十六,上午。丁忧回乡的张问陶与徒弟钱博堂刚刚从遂宁县外游玩归来。
刚走到西门外五里亭处,只见西边遂宁县城方向过来一队仪仗。前面举着回避牌、
桐棍、槊棍,后边打着蓝伞,几个衙役护着一个二人抬的蓝呢轿子,朝这边走过
来。
  张问陶认得是遂宁县知县的仪仗。果然那队伍近了,轿子落下来,轿中走出
一个穿着八蟒五爪袍套着鸬鹚补服的青年官吏,见了张问陶急忙行礼,口中道:
“张大人,可找着您了。”张问陶前几日刚到遂宁的时候,曾经拜会过这个知县。
遂宁县的知县叫做韦深殷,刚到遂宁做知县不到两年。
  韦深殷早就听说过张问陶的名声,对张问陶十分敬佩,言语之中也甚是恭敬,
行罢了礼,又道:“张大人,今早本县县城之中,刚刚发生一件命案,特来请您
去前去指教下官一番。”
  张问陶也回个礼道:“韦知县,你可看过现场?是件什么案子?”
  “县城内的大户程家的二房主人程贤举被杀,我已经去看过了。奇的是程贤
举是被吓死的,下官实在是觉的奇怪,所以请大人指教。”
  “怎么?是被吓死的?”张问陶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不由大感兴趣。
  “死者颈部有勒痕,但并不深,并非致命伤。但死者瞳仁放大、表睛惊恐、
面色苍白,口吐白沫,是受惊吓而死的样子。因张大人未到,我不敢妄动,已经
命人将现场看管起来。不过,恐怕此人已经是心胆俱裂了。”
  “是什么时候报的案?谁第一个看到的?”
  “今晨卯时四刻(早晨六点)程府就派人到县衙报了案。是程家二房程贤举
的侍妾红玉先看到的,但她没有进凶宅细看。第一个进屋的是大房的程贤德。”
  “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什么东西也没有丢。”
  张问陶点点头道:“果然是个怪案,你我现在就去看看。”


  程家就在遂宁县城的东边,用不了半个时辰,张问陶等人便走进了程家的府
院。程家的府院修的高大阔气,一看便是有些底子的人家。张问陶一行人直穿过
了几层宅院,才来到程贤举出事的凶宅。
  这是一处十分偏僻静谥的修行佛堂,堂屋的正中供桌上供着观音菩萨像,神
像的前面几盏佛灯仍是亮着,但香炉中的香柱已经燃尽,灰白的香灰积在香炉之
中。屋中仍能闻到很重的沉香味。
  在佛堂东面有一张案桌,案桌上立着一只烛台,烛台上插着两支已经烧了一
半的白蜡。程贤举的尸体仰躺在案桌前。张问陶走过去,见尸体的脸上是一种十
分痛苦的表情,眼睛睁的很大,瞳仁也已经放大,面色苍白,有大量出汗后留下
的盐迹。一手抓着胸前衣襟,另一只手呈握拳状,双脚处有反复摩擦地面的刮痕。
颈处有一道明显的紫色勒痕,但并不是很深,并未形成一道勒沟。衣服凌乱。看
来死者生前与行凶者有过时间不长的搏斗,但搏头过程中,他看到了什么非常可
怕的东西,突然受惊吓而死,这个行凶者在程贤举受到惊吓的时候,也同时停止
了勒杀行为,然后逃走了。
  程贤举在生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竟使他在与凶手搏斗的生死关头,竟
然被惊吓而亡。那个凶手却又为何能从容而逃?难道这个让人恐怖的东西和凶手
是同伙?或者凶手会变身之术,在与程贤举的搏斗中,突然变化,将他吓死?
  张问陶沉思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丝毫头绪。他站起来在佛堂中一边走着,一
边慢慢的观察。
  韦深殷小心的跟在后边说道:“张大人,我听说程家在前些日子曾请过法师
驱鬼。”
  “神鬼之事,过于荒诞。若是从神鬼处入手查案,反而会着了凶手的道,多
走了弯路。我看死者颈部的勒痕,竟然出现一层‘双万字’的花纹,这样的花纹
倒是少见。”张问陶正说着,突然弯下腰来,拣起一个东西。
  这是一只红色的带子,制作的十分精美,上面绣着的正是“双万字”花纹。
  站在旁边的钱博堂不禁轻声道:“这是凶手用来勒毙程贤举的东西。”
  “不是这个。”张问陶扭头道。
  钱博堂不解:“这上边不是有同样的花纹么?”
  “这种带子虽有弹性,但受强力拉伸后不能再恢复原状。我手中的这个带子
仍是原状,所以凶手用的不是这个。”张问陶刚说罢,听知县韦深殷在几步外说
道:“原来是这种带子啊。”
  张问陶和钱博堂走过去,见一条同样的带子挽束着窗帘。张问陶将那带子解
下来,见这条带子已经被拉得细长。“这条带子应当是凶器,看来凶手熟知佛堂
的布置,甚至连窗帘有束带这样的细节都知道。一定是府内人做的案。”
  韦深殷问道:“难道不是凶手随意取用的么?”
  “不可能。你看看。”张问陶带着两个人走回到程贤举的尸体前,指着旁边
的东西道:“这边有一条黑色的绳子,是束东西用的。还有砚台、景泰蓝,这边
是青铜的小鼎,都是可以用来杀人的,而且就摆在明面上。但凶手却独独用了一
个一般人不容易发现的东西。他本来是想掩盖自己的踪迹,但却成了暴露他自己
的一个把柄。”
  钱博堂笑道:“若不是这边束窗帘的带子松动掉落下来,凶手说不定就得逞
了。”
  韦深殷沉吟道:“不过,程家人口众多,主仆近百人,怎么来查?”
  “我们先去程府各院走一走,看一看,或许用这个笨法子,能查出一些有用
的东西来。”

  四
  一个时辰之后,张问陶、韦深殷、钱博堂将程府各院查看完毕又回到佛堂。
韦深殷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一个劲的向张问陶打问。张问陶笑道:
“兄弟的确是看出一些东西来,但只是存疑之处。还要审问一番才能有定论。老
弟不要着急,说不定一会儿便可见分晓。”说罢,又让人将第一个看到尸体的人,
程贤举的侍妾红玉叫到厢房问话。
  红玉大约二十岁的年纪,看样子被吓的不轻,仍然没有恢复过来,脸上还留
着惊恐的神色。一见了张问陶和韦深殷便哭了起来。旁边的捕役喝道:“张大人
和老爷有话要问,不许呜咽!”
  红玉这才收住了泪道:“小女红玉,见过大人和老爷。”
  张问陶问道:“你是怎样发现程贤举尸体的?你将昨夜的事情详细讲来。”
  “自从一个月前,几位奶奶在卧龙山上大白日见了先姑老爷的鬼魂,又在本
月初给二房三姑娘过生日唱戏的时候,再见了一次先姑老爷的鬼魂。我家老爷就
一直心绪不宁,很是害怕。这些日子睡觉一直让点着灯才能入眠。”
  “怎么?你家老爷遇了鬼了?”韦深殷插话问道。
  “可不是。哦,不是我家老爷遇了鬼,是姑老爷的鬼魂又回了程家啦。几位
奶奶和大房的老爷、我家的老爷,还有几个小辈在唱戏的时候都见的真。所以前
些日子还请来了金华山的法师前来驱鬼,这几日才睡的稳些。但昨天晚上,我家
老爷做了一个梦半夜醒来,说是死去的姑老爷程寒肖托了他一个梦,要他立刻去
佛堂给观音上香。上香之后,程寒肖就再不会来程家了。我说天这么晚了,何苦
要出去。明天上香也不迟。他就生了气,数落了我几句,自己拿了烛台,点了两
支蜡烛出去了。昨晚不知怎的我瞌睡的很,就翻了个身睡着了。”
  张问陶问道:“你可记得他是何时走的?”
  “当时正好听到更点,应当是五更一点的时候(凌晨三点半)。后来我一觉
醒来,看了看墙上大钟,已经是卯时整了(早晨五点钟)。却不见我家老爷回来,
我便穿了衣服去佛堂寻他。走到佛堂一推开门,便看到老爷躺在地上。我当时吓
的腿都发了软,愣了半天神方跑了出去。也不知该往哪里跑,只是寻人。往常这
个时候,仆人们都已经走动开了,可那天真是奇怪,跑了一会儿竟不见一个人影。
后来在西花厅的游廊下撞着了大房老爷,便将这件事说了。大房老爷急忙喊了人
去看。我在丫环的搀扶下回了房。吓得我哭了半天,到现在也缓不过来。”
  张问陶命人将红玉送回去,又让人将大房的程贤德叫进来。程贤德因是有举
人功名的,进来并不跪,只是给两个人作了个揖,然后叹道:“张大人、韦老爷,
我二弟死的实在是奇啊。”
  张问陶并未搭他的话,只是面色平静的问道:“你是怎样知道程贤举在佛堂
被害的?”
  “我向来起的早。今天早晨大约卯时的时候(早晨五点钟),又早早出来。
本是要去后花园走走的,但路上碰到红玉急慌慌的从身后赶过来,一边跑还一边
哭。我问她怎么了?她便将二弟遇害的事讲了。我急忙喊人去看,待进了屋时,
二弟已经没气啦。”程贤德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底气不足,像是仍沉浸在悲伤和惊
恐之中。
  “你再说一次,你是在哪里见到红玉的?”
  “在--在去后花园路上。就是北院前的倒厦门。”
  “你撒谎。”张问陶冷笑道:“玉红说是在西花厅的游廊里遇到你,而且是
迎面撞到。你却说是在北院前的倒厦门,是从后面追到的。怎么讲?”
  程贤德身子一僵,脸一红,急忙道:“大约、大概、可能是玉红吓坏了,给
记错了吧。”
  “你还想与本官刁赖啊。我方才查看各院房时已经看过你的卧房,在你的卧
房中有一个碰倒的铜制九盘香炉,香炉中的盘香被碰灭。我问了你房内的丫环,
盘香是亥时,也就是二更的时候点上的(晚九点钟)。每烧一盘香是半个时辰,
烧到第四盘的时候,正好是四更的时候。而这个时候,你摸黑出了房间,并不小
心将盘香碰灭。正是这碰灭的盘香告诉我你半夜出行的怪举。你说,你夜里四更
天的时候,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韦深殷听张问陶观察的细致入微,分析的丝丝入扣,不由得更生敬佩之心。
也厉声问道:“你可知你面前的人是先皇高宗御封的大清神断。可不要存侥幸之
心啊。”
  程贤德的额头上沁出了大滴的汗珠,低了头,满面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来。
  韦深殷怒道:“我已查问过,程贤举并无仇人,若不是你谋夺家产,谁又会
下此狠手?”
  “大人冤枉啊。”
  “冤从何来?九盘香炉之事,如何解释?”
  “这个,哎……”
  “来人!”韦深殷道,两边衙役喳的一声回应。韦深殷狠狠道:“将他给我
拿下,待我请呈学政,革了他的功名,再用严刑拷问。任你是钢牙铁口,也要撬
出实言!”
  几个衙役上来,刚刚将程贤德摁住。却听一女子在门外喊道:“大人且慢!”
  说话间走进来一个女子,穿着低领蓝衣紫裙,裙子镜面和底边均镶着黑色绣
花欄干,袖口镶白底全彩绣牡丹阔边。鹅蛋脸,春山眉,一双秋水媚眼,闪动生
光,牙排碎玉,唇点胭脂。是个极标致的人儿,看样子只有三十一二岁,却不知
是什么人。
  那女子走进来,跪倒在地道:“小女子程岳氏叩见张大人、韦老爷。”
  “你是何人?”
  “我是这家老太爷的小妾。”
  听了此话,张问陶与韦深殷不由得面面相觑,张问陶奇道:“你方才说且慢,
是什么意思?你既是程启山的遗妾,就该好好在家守制。应当避嫌才是,怎么会
亲自跑过来为程贤德呼冤!”
  “回张大人的话。程德贤昨夜的确是不敢点灯,在四更天的时候摸黑从房中
出来。但他去的不是佛堂,去的却是小女的房间。”
  “啊!”后边站着的钱博堂不由的喊了一声,“程德贤与妾母通奸!你们可
是害苦了韦兄啦。这通奸妾母是逆伦的大罪,是要判绞立决的。你们不要命,亦
不要韦深殷作官了?”
  程岳氏本是要为程贤德开脱重罪,却没想到招了一个重罪来,惊的花容失色,
一个劲的叩头道:“小女子方才是胡说啊。”
  张问陶没想到审来审去,却审出一件逆伦案来。按大清律例,本县出了逆伦
案,县官是要受很重的处罚的,最重者要免官罢职。他不由得看了看韦深殷。
  韦深殷厌恶的看了这两个人一眼,道:“先审程贤举的案子。这两个狗男女,
给我立刻送到大牢里去!”
  几个衙役上来就拖,程贤德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道:“老爷,我有话讲,我有
话讲。”
  韦深殷怒道:“到了大堂之上,自然有让你讲话的时候。”
  程贤德挣扎着不愿走,嘴里喊道:“我是谨遵父命,不得以而为之啊。”
  韦深殷听得他话里有话,点手让衙役将他拖回来,走到程贤德的面前,问道:
“你方才说,是你的父亲让你这么做的?”
  “是啊,老爷。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怜二十三年前,我已成婚
十年之久,别说儿子,就是连个女儿也没有。本想娶个妾生个儿子,但家有河东
之狮在堂,不许纳小。只得看着人家儿孙满堂,自己膝下犹空,竟不能享常人天
伦之乐!”说到这里,程贤德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又道:“后来,我二弟找来算
命先生给我和他算了一卦。二弟却是有女无子的命,后来一共娶了一妻两妾,果
然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有两个早夭,如今剩了三个千金。我二弟那时并不相信,
又去城隍庙摇签,仍是得了同样的签。我父只好将得孙子的希望放在我的身上。
但我妻虽然不能生育,但妒心极强,拼死不让我纳妾。就是将丫头收房也不许。
这事就耽搁下来了。后来,我看上了这个唱戏的岳三巧,给她赎了身子。本来是
要偷偷的聘作外室,哪知道走露了风声。我妻子在家里闹了个不亦乐乎,又叫了
娘家人来逼我立字据,终身不得再纳外室。我父亲一怒之下,便说他要娶这岳三
巧,一场风波这才平息。但我父亲虽然把岳三巧娶进家门,却从来不进她的院门。
他暗中告诉我,他老了身子不济,不能再行夫妻之事。让我替他代行,也算为程
家留个后。我一开始不愿答应,但我父说他已经是三代单传了,不能到这里便绝
了后。当初是他不对,不该给我订这门亲,娶了个母大虫回来。如今又要委屈我
一次,虽然心里过意不去,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后来,竟要给我下跪。我其
实也对岳三巧有些情意,父亲又以下跪相求,就这样答应了。”程贤德说到此,
已经是泣不成声。那边的陆岳氏也哭成了一个泪人。
  韦深殷听罢,默不作声,沉吟了半晌才道:“一日之间连遇两桩怪案,一个
是离奇刑案,一个是曲折情案。张大人,你说这个案子该如何办呢?”
  张问陶是个丁忧去职的官,韦深殷却是个现管的县官,况这是个民事案子,
韦深殷也犯不着用他来指点。韦深殷之所以向张问陶问出这句话来,张问陶明白
韦深殷是想让他帮个忙,就这么着的糊涂过去,也好保住韦深殷自己的顶戴。张
问陶同时也慨叹二人之情,既奇又真,心中倒生出几分怜惜。于是做了个顺水人
情道:“今日先遇至奇之刑案,再遇至曲之情案,倒是有些意思。既然程贤德说
是尊父之命,你父又与陆岳氏没有夫妻之实。也算可衿之例。但你们这几日不得
出府,待韦老爷查清此案原委,作出定夺之后,方能自由行动!”
  韦深殷听了,知道张问陶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不禁宽了心,对程贤德和
程岳氏二人道:“你们且下去吧。”
  两个人叩了头,刚要下去。却听张问陶道:“程贤德,我想带几个人在你的
府中住下,慢慢查案,可使得么?”
  程贤德道:“大人尽管住,这是我程家的荣幸。我立刻就让人收拾出一处雅
静的院子来。”

    五
  当晚,张问陶和钱博堂带着几个衙役住在了程府北边的一座跨院里。
  张问陶问了一天的案情,一共问了十多个人,依然理不出什么头绪。却被灌
了一耳朵的程寒肖鬼魂的故事。吃过了晚饭,张问陶和钱博堂坐在灯下,又谈起
程贤举的案子。
  钱博堂给张问陶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笑道:“这程家人怎么都是疑神疑
鬼的,不光是主子,就是奴才们也都相信程寒肖鬼魂入宅的事。要真是厉鬼杀人,
张大人岂不是要断鬼案了?”
  张问陶将那灯挑了挑,屋子里顿时亮了许多,然后才道:“程寒肖鬼魂的事,
我看不是这么简单。既然阖府上下,全都看到了这鬼,那么鬼就是有的!”
  钱博堂打一个愣神,将手中端着的茶杯放下道:“大人不是说,神鬼之事,
过于虚妄。凡遇事需精察析疑,决不可托以神鬼么?”
  “不是真鬼,而是假鬼!我说过,这个案子定是程府中人做下的。这个人先
以鬼魂示人,再行作案,这样就可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鬼身上了。”
  张问陶刚刚说罢,有衙役进来报道,说程氏的儿子程宝筹求见。
  张问陶疑道:“白日里我已问过话了,这么晚了他又来做什么?”
  钱博堂道:“不是为他父亲成鬼的事来辩驳的吧。”
  张问陶对差役道:“让他进来罢。”
  差役领命下去,不一会儿便带进一个少年来。那少年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却
是十分高大壮实,长着和他母亲一样的圆脸,但眼睛却与他母亲的小眼不同,大
而有神,炯炯生光,上边是两道极浓极重的眉毛。
  少年进来叩了头,然后抬起头来道:“神断大老爷,我早就听说您的名声了。
今天晚上来,是请您为我父申冤报仇的,但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我来过啊。”
  张问陶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做“神断大老爷”,不禁莞尔,对他道:“你就是
程家小女儿的儿子程宝筹?起来说话吧,我现在是丁忧之官,用不着那么多规
矩。”
  程宝筹又磕了个头才站起来道:“神断大老爷,我爹爹是被人害死的,不是
被雷劈死的。您断的案子好,只有您才能为我爹申冤。”
  张问陶在白天已经打听到,程宝筹的父亲程寒肖,也就是这家的倒插门女婿。
三年前在遂宁城外的卧龙山上被雷劈死了。程寒肖在山上有一处别墅,那天正在
那里住。传言说程寒肖盖别墅的地方风水不对,挡住了神佛的去路,所以惹了神
怨。张问陶虽然不信这个说法,但想来也是天灾人祸,亦不以为意。这一回听程
宝筹说程寒肖是被人害死的,不由又重新想起这件事来,追问道:“你凭什么说
你父是被人害死的?他有仇人么?”
  “我爹爹是个好人,为人和善恭让,温良谦逊。整个遂宁县城,没一个说他
不好的。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受天谴?”
  钱博堂叹道:“自古好人还死的少么?你还小啊,其心至纯,尚不知人间丑
恶善美之事,其实并不归神佛管辖。不然何以从三万年前女娲造人之后,人间不
平之事,至今却不见少呢?”
  程宝筹不服气道:“我爹爹出事那天,虽然彤云密布,但并未下雨。那天只
响了一声雷,响雷时我正站在房顶向卧龙山处远眺,并未看见闪电。我看是个假
雷,一定是有人暗害我爹爹。”
  张问陶听这个孩子说的有条有理,暗赞一声,又问道:“既然你说你爹爹是
被人害死的,但你又说你爹爹人缘极好,是不会与人结仇的。那谁又会害你爹爹
呢?”
  “我爹爹算账理财是极好的,又善于做生意,所以很受我外公赏识。我娘还
说过,我的两个舅舅都不是很懂生意,若是专心求功名,或许会有点出息;但做
生意,能够守成也就不错了。所以外公有心把大东家的位子传给我爹。前些年我
爹爹也一直是外公的得意大掌柜。我看是两个舅舅谋夺家产和大东家的位置,所
以将我爹爹害死。”
  张问陶听了不由得重新打量了这个孩子一番。程宝筹的分析情理透彻,观察
事物仔细,父仇在心而能隐忍三年。这个孩子真是不简单啊。他点点头道:“你
娘也认为你爹是被人害死的么?”
  “我娘只说自家命苦,后来也极少说爹爹的事。我想大概是难舍他们兄妹之
情。”
  “为什么三年前不告官呢?”
  “三年前我只有十二岁,我娘也不愿告官。两个舅舅势力大,我哪里敢轻易
告官。若是当年告了官,不知今朝还能不能见得到神断大老爷。”
  “这个孩子颇有我当年的影子。”张问陶笑谓钱博堂,又转头对程宝筹道:
“好,我答应你审这个案子。如查出此案真如你所说,的确是有人用假雷害死你
的爹爹。我一定会为你报杀父之仇。”

  第二天,张问陶便以查案寻鬼的名义要重新开棺验尸。因为张问陶不是地方
官,还要请韦深殷出面开出官票,调出案卷,并通知程家人。
  韦深殷听张问陶要开棺验尸,奇怪道:“张大人,您真以为这件事是程寒肖
的鬼魂做的么?”
  张问陶道:“程寒肖三年前遭雷击一案,我怀疑是有人故杀,所以要开棺。
为防着程家阻挠或做手脚,只好借用寻鬼审案的名义。”
  韦深殷听了道:“我也听说过这个案子。但时过境迁,三年的时间,那尸身
早已化成了白骨。如何还能验出来呢?”
  “这个不难。若是雷击而亡,则骨色焦黄,颌开髻散。伤损痕迹多在脑上及
脑后,脑缝多开。但其他部分的骨头最多仅为焦黄之色,却不会有明显裂伤。而
如果是被火药制雷震死的人,其骨或色黑或色白,有多处骨折之处,并且碎骨极
多,甚至尸骨都不能完整。要从骨头上辨出是真雷还是假雷击死的,并不是难
事。”
  “张大人讲的这些,下官还是头一回听说,果然是长见识了。”韦深殷遂下
了官票通知程家人要开棺寻鬼,又请人选了开棺的日子,定在三月二十日开棺验
尸。

  听说有名的大清神断,这一回要掘墓审鬼,遂宁城立时便轰动了。到了三月
二十日,程家的祖坟墓地,已经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原本一片荒凉、杂草丛生
的坟地,这一天却是少有的热闹。坟场之上,人声轰轰,摩肩擦踵。直惊的鸟雀
飞起、狡兔逃奔,赛如赶集一般。张问陶与韦深殷一同来到墓地,先祭告了天地
鬼神,便命人将墓打开。
  几个民壮掘开了墓门,将棺材拉了出来,然后撬去长钉,将棺盖移去。就在
移去的一刹那,那几个民壮竟异口同声的惊呼一声。这一声惊呼,竟把围观的百
姓也吓了一跳。
  程家闹鬼的事,早在遂宁县城传的沸沸扬扬,这些人今日特地赶来,就是要
见识大清神断审鬼的。听民壮大呼小叫一番,以为是鬼出来了,都纷纷后退。
  张问陶却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一个民壮跑过来报道:“张大人,这是一口空棺材。棺材里并无尸骨!”
  “啊。”张问陶走过去看,果然是口空棺材。不过,寿枕、寿褥、寿被还好
好的放在棺内。张问陶不甘心,俯下身来在棺中搜了半天。最后直起身来,手中
却拿着一样东西。
  他把那东西对着光亮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这是骨盆处的一块碎骨,色白。
虽不能十分肯定,但程寒肖的确有可能是被人用假雷震死的。”

  六
  三月二十一日,遂宁城外卧龙山上一处破败的院落。程寒肖曾经住过的别墅。
  树木葱笼,鸟鸣啾啾。张问陶与钱博堂行走在断壁残垣之中。
  房顶上已经长满了齐人高的蒿草,房梁上缠着青藤。檐瓦已经脱落了,几扇
破窗歪扭着。屋墙下蔓着厚厚的苔藓。
  钱博堂小心的走过这处破败之地,对张问陶道:“老师,我看害死程寒肖的
凶手一定是程贤德无疑。”
  “何以见得?”
  “尸体被移走,便是一个明证。如果不是心虚,为何要移尸?”
  “这只能说明程寒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因为没有证据表明是程家人移的尸。
开棺之事,早就在遂宁县传遍了。凶手可能是遂宁县中的任何一个人。不过移尸
者粗心留下的那块碎骨,则成为假雷杀人的一个有利证据。”
  张问陶停下脚步,指着院中的一处大坑道:“呵呵,这里又找到一个证据。
这个坑是当年震雷留下来的,你再看那边墙塌屋倒,砖石上飞。如果真是雷电所
击,应当是从上向下击,怎会将砖石震到屋顶之上呢?而且雷电也不会在地上留
下大坑。这些现象反而是火药爆炸才能够造成的。如果要形成这么大的威力,恐
怕至少要用三十斤火药。”
  钱博堂看着那个大坑,自语道:“已经三年啦,凶手还能找得到么?学生还
是以为,程德贤的嫌疑比较大些。”
  “或许你的推断一点儿都没有错。但现在咱们还捉不到他一点证据,所以暂
且不要在他身上轻举妄动。不过,凶手的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一些了,你没有看
出来么?”
  “学生愚昧,并没有看出一点线索。”
  “我方才其实已经于你说了,就是那三十斤火药。一下子买这么多火药的人,
廖廖可数。按着大清律例,买火药须到当地官府办理许可,一年一户只能办一次。
所以,这个人只能办一次许可,买一次火药。只要找到这个一次买下三十斤火药
的人。就可顺藤摸瓜,找到凶手。这件事情,还得麻烦韦深殷老弟去办。”


  三月三十,夜。
  几声狗吠打破了暗夜的宁静。遂宁县衙门前的几只气死风灯,将门前照的通
明。两乘小轿急匆匆的从暗夜中现出来,一直走到县衙门前。两乘小轿落下来,
张问陶和钱博堂分别从轿中走出。
  一名门子将他们引了进去。两个人一直走到三堂大院,见韦深殷迎出来道:
“张大人,按您的吩咐。我派人到附近查访。川中地区卖火药的人并不多,一共
只有十四家。只有这么一家曾经卖给一个人三十斤的火药。”一边说着,一边将
两个人迎到屋中,落了座,然后对衙役道:“把卖火药的王大头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大脑袋矮个子的中年人被带了上来。韦深殷对张问陶道:
“张大人,您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妥了。下边就看您断案了。”
  张问陶点点头遂问王大头道:“你是什么时候卖出这多火药的?”
  “嘉庆五年二月初三。”
  “那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个人叫何老五,就是遂宁人。”
  “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大人,从来没有人买过我恁多的火药。最多一次也不过二十斤,这个人一
买就是三十斤,所以印象深刻。而且他叫何老五,我叫王老五,名字也是极好记
的。”
  “何老五是什么人?”
  “是遂宁程府家里的一个仆人。”
  韦深殷道:“张大人,这个我亦查过了。何老五买炸药,是奉了管家贾成的
命令。这是王捕头邀了何老五喝酒套话套出来的。但贾成却守口如瓶,套不出半
点口风。”
  “看来,贾成是最关键的人物。在他的后边,便是杀死程寒肖的真凶。”
  “张大人,天色已经晚了。明日再派人将贾成拘到堂上,一问便可得实。今
天,二位就暂歇在我的府衙中吧。”
  “现在再回程府或回我的府上也不方便,那今晚就打扰你了。”
  “张大人不要客气。”


  第二日,四月初一。
  天刚蒙蒙亮,大约是卯时六刻的时候(早晨六点半),刚刚起床的张问陶听
得院外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方要叫了人来问,却见一个衙役跑进来道:“张大人,
我们老爷有请。”
  “什么事?”
  “听说是程家又出凶案了。又是被吓死的。”
  “死者是谁?”
  “是程家的管家贾成。”
  张问陶听罢,竟惊的跌坐在椅子上。
     七
  凶案的现场仍是在佛堂之内。而现场与上一次几乎是惊人的相似。
  佛堂内仍是散发着浓重的沉香味。观音菩萨神像前面的几盏佛灯仍是亮着。
香炉中的香柱已经燃尽,灰白的香灰积在香炉之中。佛堂东面的案桌也还是立着
一只烛台,烛台上是三只方燃了一点儿的白蜡。管家贾成的尸体仰躺在案桌前,
一手抓着胸前衣襟,另一只手呈握拳状。面部还是那种十分痛苦而恐怖的表情,
脸上留有出过冷汗的痕迹。颈处有一道明显的紫色勒痕,但要比程贤举的那道勒
痕浅的多。这一回搏斗的更厉害。凶手终于动用了窗帘束带以外的东西。一只沾
了血迹的石砚扔在一旁。死者的额头有反复受敲击的痕击,整个脑门子都被鲜血
染红了。
  但尸体上仍然没有致命伤痕。很明显死者也是在搏斗中突然发现了什么可怕
的东西,而受惊吓而死。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的可怕?而且这个恐怖的东西对于凶手来说,却造不成
任何的伤害。
  难道真的有复仇的鬼魂?
  张问陶心事重重的站在佛堂中。雷击案中刚刚查到线索就这样断了,而佛堂
鬼案中又凭添了一具尸体。两件案子的案情都愈加复杂。
  张问陶这是第二次陷入如此的被动。五年前“身世案”留给他的那种深深的
痛感,在这时又隐隐浮了上来,让他更加烦燥。这一次,他不想再一次失败了!
  “韦清一。”张问陶默念着故友的名字:“你若在天有灵,便让我揭开这个
恶鬼的面目吧。”
  张问陶心中默念着,他的目光也游移着,渐渐落到了烛台之上。刹那间,灵
光一现,就如醍醐灌一般,张问陶心中茅塞顿开。他走到烛台前,指着这个烛台
对钱博堂和韦深殷道:“原来答案在此。”
  钱博堂和韦深殷都走过来,仔细打量着这个烛台,却看不出什么来。
  张问陶见他们迷惑,轻轻一笑道:“这个烛台方才告诉了我,凶手是人而非
鬼。”
  韦深殷问道:“烛台如何能言?张大人不要故弄玄虚了。”
  张问陶将烛台取下走到门口示意道:“如果凶手待贾成一进门便下手,岂不
胜算更大一些。便不用后边废那多的力气来与其搏斗了。但贾成不仅安然无恙的
走了进来,还把烛台从容的放在了案桌之上。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凶手一定与贾
成非常熟悉,而他在杀害贾成之前,一定是有一些话要和贾成说的。所以便没有
立即下手杀害他。
  同样,上次程贤举遇害时,他也同样是拿了一个烛台,从容的走到了案桌那
边放下。然后,过了一会儿才遭到凶手袭击的。可惜我上一回却没有注意到这个
细节。
  不仅如此,两个人都是在五更的时候来到佛堂,难道地点和时间都是巧合么?
非也!我想一定是有人约了程贤举和贾成来此。程贤举那晚对其小妾红玉所说的
半夜得梦,只是一个托辞而已。
  程贤举和贾成要和凶手说什么话呢?特别是贾成,他在程贤举被害后,仍甘
冒风险,半夜来此僻静的凶宅之中,与一个随时都可能杀害他的人相会。贾成到
底是想要得到什么?或是怕失去什么?我想此人一定抓着了二人的什么把柄,才
能让这两个人如此急切的前来‘送死’!
  对程贤举和贾成的心理,我只能揣摩这么多了。不过,对于凶手,我还要知
道的多一些。上次凶案发生之时,我已经推出作案者必定是程府中的男人。”
  “男人?”
  “的确是男人,女人是不会有这么大力气的。而且一个女人,是不会把男人
约到这里相会的。”张问陶继续道:“加上这次凶案查到的线索,我推断凶手是
一个有资格、有地位将程德举和贾成约出来的人,并且是一个能够有机会了解这
两个人的秘密的人,他还是一个一定要致此二人于死地的人。同时满足这三个条
件的程家男人,只有三个。”
  “程宝筹。”钱博堂脱口而出。
  “还有程德贤。”韦深殷道。
  “还有一个人,你们没有说出来。就是程德贤的儿子程寅艾。”
  韦深殷问道:“大人以为,这三个人中,最可能是谁呢?”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这个人--最好不要是程宝筹。”

   八
  四月初五,遂宁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远山如洗,青翠欲滴。遂宁县县
衙的后花园内,杂花生树,飞鸟啾鸣。钱博堂身胖耐不住热,已经穿起了纱马褂,
摇起了扇子。张问陶依旧是来时那套衣服,与钱博堂、韦深殷走在花园小径中。
  “张大人,钱老弟,你们查访了这些日子。可查出什么线索没有?程德贤、
程寅艾和程宝筹三人中,谁最有可能是凶手呢?”
  钱博堂将扇子一收,狠狠的在手上一拍道:“唉!这些日子我们问遍了程府
中人以及与程府家人来往密切的外府人。虽然也打听到了不少新东西,却越问越
觉的三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凶手。”
  “此话怎讲?”
  张问陶将目光从一只正在婉转鸣叫的黄鹂身上移回,徐徐道:“程家老二程
贤举、管家贾成都与程宝筹有杀父之仇。而程宝筹虽然只有十五岁,但长的人高
马大,身子粗壮,又好习武。他要杀此二人,既有作案能力,又有作案动机。
  程家老大程贤德,近两年来一直与程贤举不睦。特别是在家产上面矛盾更深。
两个人迟迟不分家,就是因为互不让步,都想多分家产;又都争着要作程家生意
的大东家,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纷争不已。而管家贾成却是一心向着老二程贤
举的。程贤德要除掉这两个人,为自己登上大东家的位置去掉两块绊脚石。也是
很有可能的。
  程寅艾则可能为情杀人。管家贾成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贾
珍莲今年十八,正是待嫁的年龄。程寅艾早在两年前就与贾珍莲好的如胶如漆,
难以分离。程寅艾在程家已经多次扬言,不仅要娶贾珍莲,还要娶她作正室。这
件事遭到大房、二房和贾家所有人的反对。而且不仅不让他娶贾珍莲作正室,就
是作收房大丫头也不可以。特别是老二程贤举,虽然程寅艾和贾珍莲,一个不是
他儿子,一个不是他女儿,但他却是反对的最紧。贾成最为奇怪,虽然这是他家
攀势的好机会,但他却曾经以死相逼,不让程寅艾接近贾珍莲。人在情中不知迷,
情在梦中最荒唐。程寅艾平日少言寡语,性格孤僻,敏感多疑。作为程家唯一的
孙子,又饱受溺爱,任性专横。他要作出这件案子来,也并非不可能。”
  钱博堂认真的听完,接口道:“学生倒以为,程宝筹的嫌疑最小。”
  张问陶笑道:“你说说看。”
  “反对程寅艾与贾珍莲婚事的人不只是程贤举和贾成二人。除了此二人,还
有程宝筹的父亲程贤德和母亲程柯氏,程家二房的一妻两妾、程家的两个太奶,
贾珍莲的母亲。几乎阖府上下,除了程氏那一家,全都反对两人的姻缘。程寅艾
除非把自己全家和贾家全家都杀光,不然亦是难成此姻缘的。但就算是他丧心病
狂,行如畜牲,深陷情中,将两家全灭了,他就真能与贾珍莲在一块儿么?凭他
的智力,应当不会这么愚蠢!”
  张问陶点头道:“师亮(钱博堂的字)分析的入情入理,我原来也这样想过。
但每次我与程寅艾谈话时,总见他面含杀气,眼露寒光;话语之中刻薄寡恩,愤
世嫉俗,仇怨之气溢于言表。我总觉的有些不对劲,所以不敢轻易放弃对他的怀
疑。”
  韦深殷一直仔细的听着,听到这里他止住了脚步道:“这么说来,其实是程
贤德与程宝筹的嫌疑最大。若是程贤德也就罢了,若凶手是程宝筹。那么程贤德
也被他怀疑是杀害其父的主谋之一,恐怕第三起命案,在所难免。不如先将此二
人分别拘起来,以防万一。”
  韦深殷刚说到此,听后花园月门洞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衙役跑过来
道:“老爷,老爷。程家又发生了一桩命案。”
  钱博堂手中正摇着的扇子猛的停了,对韦深殷说道:“真让您给说着了。”
却听那衙役又说道:“管家贾成的女儿贾珍莲死在了程府佛堂中,也是被吓死
的。”
  三个人听了,都大吃一惊!

    九
  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贾珍莲的尸体瘫坐在一张黄梨木椅之上。虽然仍是表
情恐惧,但周围并没有挣扎的痕迹,贾珍莲的衣服也甚是齐整,身上没有任何伤
痕。
  “好一个美貌的佳人啊,怪不得程寅艾会为她心动。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却
是在白天杀人呢?”韦深殷问道。
  “贾珍莲是自杀的。”张问陶沉沉的说。
  韦深殷和钱博堂都是一愣。一同问道:“怎么见得?”
  “现场十分干净整齐,死者又稳坐在椅上。虽然她神情痛苦,但她牙关紧咬,
低头俯胸,能看得出其在生前强忍痛苦之状。”
  “不是吓死的么?您看她的脸色,还有这些刚刚干结的汗渍。”韦深殷问道。
  “我以前也一直被这种表象所迷惑,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你没有发现么,程
贤举、贾成和贾珍莲死时都手抓胸部衣襟,表情痛苦之状大于惊恐之形,四肢僵
硬而非发软。嘴唇与指甲并非是受惊吓之后的苍白色,而舌头却呈淡红色。这些
症状都说明三个人死于一种毒药所促发的心悸(心动过速)之症。这种毒药其实
很常见,就是附子。不过,以附子毒性尚不能让人服下后立刻发作而死。但从附
子中提纯所得的乌头碱,毒性却大了百倍以上,能在人服药后三分之一刻钟(五
分钟)内,甚至弹指之间,便立即发作。”
  “可是,单单是心悸,怎会在死者脸上出现惊恐的表情。”
  “这些人的确看到了一些令他们害怕的东西,但还不足以致其于死地。真正
夺命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乌头碱。”张问陶说罢,又将贾珍莲尸体平移到地板之
上,轻轻的在尸体身上以指节叩击。
  韦深殷问道:“那么是谁用此药害人呢?是程宝筹还是程贤德?程寒肖鬼魂
之事又当怎说?”
  钱博堂接话道:“一定不是程宝筹。若说是程宝筹杀死程贤举和贾成,还能
说的过去。但程宝筹与贾珍莲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会起意害她呢?再说了,贾
珍莲是自杀。贾珍莲怎么会和一个并非知心的年轻男子单独相会于佛堂之内,并
甘心服下毒药呢?”
  韦深殷道:“那么只剩下程贤德了。程贤德除掉自己大东家位置的竞争者后,
又为了儿子的婚姻,稍带把贾珍莲也害了。贾珍莲受未来的公公、现在的主人相
邀,自然不敢推辞。她可能是被程贤德骗服了此药,药性发作后,贾珍莲虽然明
白了真相。但为了保全程寅艾和其父程贤德的名声,所以忍痛赴死,而未呼救和
挣扎。”
  张问陶此时已停止了叩击,站起身来说道:“不错,贾珍莲是顾及程家的名
声而亡。但今日她在佛堂相会之人并非是程贤德,而是程贤德的儿子程寅艾。”
  钱博堂与韦深殷见张问陶突然将凶手的名字说出来,而且竟然是程寅艾,都
有些出乎意料。一齐怔怔的看着张问陶。
  张问陶笑道:“我方才拍此尸体之肚脐以下和心下,坚如铁石,铿然有声。
此乃有孕而亡之像。贾珍莲是带胎而死。那么,谁会是使她受孕之人呢?”
  “程寅艾!”钱博堂脱口而出。
  “对,就是他!贾珍莲得孕之后,一定会告诉程寅艾。而程寅艾知道此事后,
又一定会……”张问陶说到这里住了口,对韦深殷道:“韦老弟,还是请你派人
把程寅艾带到这里来,让他自己说出真相吧。”

   十
  “贾珍莲并非我所杀!”程寅艾跪在地上昂着头说,但听的出来,他声音悲
怆,对贾珍莲的死,也是十分悲痛。
  “贾珍莲是自杀不错,但毒药是你给的。还有,你的二叔程贤举和管家贾成,
也是被强服了这种毒药而亡的。你为何将此二人杀死?又是怎样借用了程霄寒鬼
魂的名义?从实招来。”
  “小的不知大人说的什么话?贾珍莲既然是自杀,为何又要我给她毒药?而
且跑到佛堂来自尽?我与二叔、还有管家贾成本无冤无仇。虽然二人反对我与贾
珍莲的婚事,大不了我与她私奔罢了。为什么却作出这种无益之举来?”
  张问陶哼了一声道:“本官也很奇怪啊,正要向你问个明白!”转头向身边
的衙役道:“程寅艾的房间,你们都搜过了么?”
  “都搜过了。遵大人的吩咐,但凡是可疑的药丸、药粉,都已经带过来了。”
  “拿来我看。”
  一个衙役将一个药盒端过来,张问陶命他打开,然后仔细的挑了一会儿,拿
出一个拳头大的药瓶来。
  他轻轻的倒出几粒药丸,小心的嗅了一嗅。那些药丸大约蚕豆那么大,其色
鲜红,艳的让人害怕。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熟附子,我有头风之症,需偶尔服之。”
  “看来你还懂一些医术,不过这个药丸是不是太大了;看其色泽鲜艳,它的
纯度又是不是太高了。既然你偶服此药,你就当我的面将它服下!来人,给他端
一碗水来。”
  一碗水被端了上来,放在程寅艾面前的地板上。
  一粒鲜红的丸药被递到程寅艾的手掌中。
  他看着这粒丸药,手在轻轻发抖。
  张问陶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一丸药的药量够不够啊。”
  程寅艾犹豫了好一会儿,额头上泌出了层层的冷汗。
  所有的人都在盯着程寅艾手中那颗艳红似血的药丸。
  “哈哈哈……”程寅艾突然纵声狂笑:“死又何难?生又何惜?我并非贪生。
不过,我却不能让程家男女的污浊丑恶之行,就这样凭白的被遮掩过去。程贤举
和贾成虽然死了,但程家的剩下的禽兽男女,仍要因他们的秽行而遭受惩罚!”
接着,程寅艾讲出了一件众人闻所未闻的家族丑事来。

  二十年前,已经三十岁却生不出一儿半女的程贤德与管家贾成的年轻妻子贾
氏勾搭成奸。
  程贤德听人说贾氏臀方脸阔,有宜男之相,便想借贾氏之腹怀个男孩;而贾
成自己本是个床上没用的人,又要巴结主子,对此事竟然尽力撮合,极尽摇尾之
事。而程贤德的妻子程柯氏,既不让程贤德纳外室娶小妾,又不许程贤德拈花惹
草,随便风流,还想要一个儿子,不能给程家绝了后。也只好对此事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好在肥水不流外人田;贾氏又是有夫的人,也进不到程家来,所以亦
不生事。
  贾氏一年之后便怀了孩子。程柯氏立刻便将贾氏打发到乡下,又派了几个亲
信老妈子跟着,名为侍候,实为监视。自己却在家中假称怀孕。贾氏果然“不负
重望”,为程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生下来三天之后,便被抱到程柯氏那里,充
作自己的儿子,取名程寅艾。
  这一切并没有瞒过老二程贤举。他虽然算了几次命都算的是一生有女无子,
但他仍不死心。于是学了大哥,也如法炮制,给足了贾成好处,勾上了贾氏,想
借着贾氏的宜男之相,也给自己添个儿子。
  但天不遂人愿。贾氏怀了两次胎,程贤举的老婆装了两次大肚子,但生下来
的却都是女儿。程贤举只好假说女儿夭折,而贾成则得了两个别人下种的女儿。
  十多年后,贾成的大女儿出嫁,小女儿长到十五岁,出落的亭亭玉立,如花
如玉。程寅艾也十九岁了,亦长成一个俊美的小伙子。二人同在一府,相处日久,
竟致生情。两个人海誓山盟,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
  这桩亲兄妹乱伦的婚姻自然被所有的知情人反对。程寅艾从小在程家被捧着
顺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遭到打击,而且是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出来反对他。他原
本就孤僻敏感的性格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接着,他便不顾一切的与贾珍莲多次偷
情。
  最后一次偷情,他们被贾氏发现了。贾氏痛哭流涕的告诉他真相。并希望他
不要再来找贾珍莲。
  程寅艾终于知道自己深爱的女人,一个和自己多次肌肤相亲的女人,竟然是
自己的亲妹妹。他们是同一个母亲,他们各自的父亲则是亲兄弟。
  一个素来目空一切,心高自傲,自认清雅的程家大少爷,却一下子沦为禽兽
不如的乱伦犯。
  程寅艾几乎崩溃了。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但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虽然他最恨自己的亲生父母--贾氏和程贤德,但他实在是对这两个人下不
了手。
  他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程贤举和贾成的身上。一直在找机会除掉这两个人。
  两个月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相貌酷似程寒霄的人。程寒霄被
父亲和二叔设计害死的事,他从母亲程柯氏那里也了解到了一点风声。于是一个
计划在他与这个人初识的酒宴中,浮上了他的脑海。
  程寅艾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与这个人相处,在他身上更是花了不少钱,最终
成为他的知心人。水道渠成之后,程寅艾讲出了他的计划。由这个像貌与程寒霄
相似的人来装成程寒霄的鬼魂,然后由程寅艾找机会将程贤德、贾成二人骗到佛
堂杀死。最后将这些罪行都推到程寒霄鬼魂的身上。
  今年二月十九“朝山晋香”的时候,“寒霄鬼魂”有意在程家女眷面前露面;
三月初五,“寒霄鬼魂”又在程寅艾的帮助下混上戏台,故意让众人看到后,又
悄悄逃走。
  接着,一场场血案便开始了。
  程寅艾先向二叔程贤举透露出自己知道了他与贾氏的关系,并以此相要挟,
要求他在三月十五日夜到佛堂单独见他,自己有要事与他相商。程贤举以为程寅
艾是要和他谈贾珍莲的事情,又害怕程寅艾把这件丢脸的事情公开来。便在晚上
向小妾红玉扯了个谎,来到佛堂与程寅艾见面。
  他没想到的是,程寅艾一见他便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并将所有的事情和盘
说出。程贤举一看不对劲,便要离开。但程寅艾从后面赶上来,用束帘子的带子
将他勒住。程贤举拼命挣扎,挣扎中他看到程寒霄的鬼魂白着脸从门外走进来。
程贤举被吓了一跳。就在这个时候,程寅艾趁机把乌头碱塞入他的嘴中。他和
“寒霄鬼魂”两个人一起摁住程贤举,强迫他咽下。于是就有了程贤举遇鬼惊恐
而死的现场。
  程寅艾如法炮制,又和“寒霄鬼魂”以同样的方法杀死了管家贾成。但不同
的是,贾成力气大,程寅艾不得不用石砚在他的额头上敲了几下子。
  四月初四,惊慌失措的贾珍莲找到程寅艾,告诉他自己已有身孕的消息。程
寅艾当然不能让这个乱伦的结果生下来。他甚至不能面对这个尚不知道真相的亲
妹妹。于是,他在四月初五将贾珍莲约到佛堂,诱她吃下了乌头碱。

    十一
  程家兄弟的风化案发生在韦深殷到任之前,而程寅艾的乱伦案其实是案犯实
不知情所致。所以韦深殷虽然受到申斥,但并未被处分。程寅艾入狱不久,便在
狱中自杀了。到死也没有吐露出假作程寒霄鬼魂的那个人的身份。程贤德因有伤
风化,被革去举人功名,杖责五十。其他涉案人等,死了的人便不予追究了,逃
了的那个假寒霄,因为长相与程寒霄相同,便按着程寒霄生前留下的画影,另画
了一个年轻人的样子,发下协捕文书,通缉捉拿。
  程寒霄雷击案虽然已经查出是程家兄弟和贾成同谋所为。但由于贾成被程寅
艾杀了,线索断去。张问陶找不到程贤德作案的证据,只好作罢。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了。
  这年七月,正是暑消流火的初秋时分。一场早来的秋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
停,敲打着房檐墙瓦,浸润着大地万物。天虽是阴的,但云间透着些亮光,正是
最闲适的日子。张问陶与钱博堂在书房摆开象棋盘,下棋消遣。只听书房内,时
时传出啪啪的落子声。
  钱博堂下了两盘都输掉了,遂推盘笑道:“老师棋艺精湛,学生实在不是对
手。还需狠看几回《梅花谱》、《桔中秘》,再来和您对决!”
  张问陶摆着棋子,口里道:“此时下棋,非为决胜!你看家家有雨,处处蛙
声。你我闲敲棋子,笑看落花。口啜香茗,悠然自得。这幅淡泊宁静、闲云野鹤、
荣辱皆忘的情致,是你我多年在官场中所享受不到的,干么还要钻进书房,去研
读什么棋书呢?”
  钱博堂听罢,抚掌道:“经老师点化,方觉出这幅世外神仙的妙处来。”
  两个人正说着话,听远远传来呼号之声,似有人在雨中大声的呼喝。
  钱博堂侧耳听了听道:“这个声音好熟悉,是谁?”
  张问陶也道:“是听着熟悉。”
  这时,傅林打着油伞走进院来,直走到檐下,把伞收了,对张问陶道:“老
爷,程府的程贤德疯了,在街巷里跑来跑去的冒着雨找儿子。您不去瞧瞧?”
  张问陶放下棋子,愣了一回神才叹道:“当初程家兄弟无子无才,而程寒霄
既有儿子又得了程家老太爷的赏识。于是程家兄弟为了夺家业,先是诱奸贾氏求
子,后来谋害妹丈夺财。没想到算计来算计去,程家的所有家财最终还是只归了
程寒霄的儿子程宝筹。程家兄弟只落得个人财两空,身败名裂。”说罢,站起身
来,举目向窗外望去,又长叹道:“花开花落,刹那芳华;缘起缘灭,咫尺天涯。
一切皆有定数!若欺心强求,必遭天谴!”
  他的话音方落,突然凭空里打了一个闪,晃的眼前一片的惨白,接着便是一
个炸雷,响彻天地,象是从空中滚下来一个开花炮似的,震的人脑袋发晕,两耳
轰鸣!
  张问陶、钱博堂和傅林都被震的有些发懵!方缓过神来,却见吴高淋的一身
落汤鸡似的跑进来道:“老爷,小的刚从街上回来。方才的那个雷真是厉害,震
死了街上一个人啊。”
  傅林急忙问道:“是谁?”
  “还有谁?程家那个疯员外程贤德!”
  张问陶与钱博堂对望了一眼,竟都呆了!
  那雨突然大了,瓢泼似的,落下来噼哩啪啦的响!
  几个人怔了一会儿,只听钱博堂轻轻道:“老师说的对啊:花开花落,刹那
芳华;缘起缘灭,咫尺天涯。一切皆有定数!若欺心强求,必遭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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